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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以除去锈迹的外星人,修建了地球大花园 | 科幻小说

钴铜鱼 不存在科幻 2022-10-13
9月,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「新旅程」这是一个漫游太空并迁徙到太阳系定居的外星种族:他们是金属巨人,极为长寿,以“保持纯洁”为传统,不断修复着劣化的自我……

钴铜鱼 | 大气科学专业,创作风格轻松明快。主要爱好包括扒拉表象、钻犄角旮旯和掰扯终极问题。作品《冰雪食客》《幢幢》曾发表于“不存在科幻”公众号。

锈人全文约21000字,预计阅读时间40分钟
一、蓝柴在入夜的香格里拉,某家小酒馆的劣质塑料门帘被一只大手拨开。弯着腰走进来的是位大高个,不知为何抱着个花盆。花盆是钛合金制,里面盛着一株刚发芽的幼年尤里雪斑青[1],仅有的一对叶片看起来肉嘟嘟的,黄绿色的枝头上,昂着小脑袋一样的新芽。坐在角落里的花店老板低声说,尤里雪斑青是名贵的特产品种,只生长在最高的高原地区,因为那里离太空最近。[1]尤里雪斑青:学名Drimiopsis Yuri,是一种百合科多肉植物,因传闻第一发现者是木卫三出生的花农尤里·察卜道尼耶维奇·桑基尼洛夫,且叶片表面有白色斑点而得名。发育极慢,通常只有两两对生的几枚椭圆形多肉叶片。“浪漫!不懂了吧?浪漫!”花店老板敲敲自己手上的戒指,暗示佳节将至,我该给别人准备些礼物了,还得是浪漫的礼物。虽然很多人喜欢浪漫,但浪漫本质上就是奢侈和没事找事。于是,我如此向他抱怨:“不如买盆假的。便宜,还养不死。” “你这么想要吃亏的。”接着,他出于职业习惯,找出一段广告给我看,广告里是一个小女孩和花农父亲抱着花盆微笑,花盆里正是尤里雪斑青,最近价格炒得很高。我感到厌烦,不再理他,转头看向刚进来的大高个。抱花盆的人名叫蓝柴。这个名字乍一听有些费解,因为他主体是银白色的,全身上下也没有一丁点可燃成分,只发出淡淡的金属气味,一看就是个哲列齐亚人。哲列齐亚人起名字都很随便,有不少甚至没有名字:就拿太阳系的这些来说吧,他们从来不研究语言文字,只知道泡在满是混合有机酸的浴场里面,用本星系最柔软细腻的高级织品互相清洁,传说保养好了能活四百八十年。不过由于体内氧化,上了年纪的哲列齐亚人关节都完蛋了,只能和化石一样躺在原地当吉祥物,作为纯洁的象征,被年轻的族人供奉在浴场最深处膜拜,有时候死了几十年也不被发现。这种死而不朽的被尊称为“福铁”,最终会被再烧制,重塑为工艺品,大的如雕像,小的如手镯,然后包上厚厚的浆。蓝柴显然不是福铁,他还年轻着呢,关节灵活、动作干净。从这些现象判断,他至少还有二百年的命。蓝柴佝偻着一路走到前台,点了一提混合有机酸,然后四处看了看,想找块空地躺下,这样最能保护他脆弱的关节。小酒馆里很狭窄,能放桌椅的地方都放了桌椅,不能放的地方则摞起更多的备用桌椅,除此以外就是过道和厕所。过道肯定是不能躺的,蓝柴就往厕所走去。他的步子又大又沉,像是在敲军鼓。“在这里最多等1752原子秒。”他低声念道。打开门,一名醉汉从厕所摇摇晃晃出来,头也不抬,撞上了蓝柴就开始吐。湿漉漉的废料浇在蓝柴的下半身,让他的体表温度升高了不少,脑袋和手掌都发出热浪了。可他很快冷静下来,避开倒地的醉汉,继续朝厕所里走去。厕所的地面更加潮湿,酒精、卫生球等等错杂的气味明显是来者不善。但蓝柴毫不犹豫地躺了下去——他在等那提混合有机酸。拿到有机酸以后,外面这些污秽都可以轻松洗掉,而关节不能再生。以哲列齐亚人的身体结构,想躺下绝非易事。他们要先用手撑地,同时轻轻折起膝部,让膝盖缓慢落地,再逐渐把小臂放平,然后上下伸展,一点点降低身体的高度,直到完全趴在地上,最后再把一只手臂垫在头下面。蓝柴的动作很流畅,但碍于手上的花盆,只能用一只手臂吃劲,所以采取了侧卧式。躺下以后,他的花盆被他挽在左臂弯里,处于全身的海拔最高点。这时我正好要去厕所。他躺下以后,开始饶有兴致地观察四周,几次与我目光相对,让我躲闪不及,只好看向简陋的天花板。蓝柴等了很久,因为小酒馆里没准备混合有机酸——酒保刚刚收了订金,才赶紧骑着摩托去城里的药店取货。于是在此期间,好奇的客人们排着队前往厕所,想亲眼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哲列齐亚人。这些人乘着酒兴,脸上显出红色、绿色、黄色或紫色,眼神迷离,嘴角上翘,手臂还有故作自然的笨拙小动作,排着队进去,再排队出来,仿佛一条安静高效的回转寿司流水线。被回转寿司围观的蓝柴倒是很镇定,反过来好奇地观察起那些看客,全身的关节有节奏地微微扭动,像刚刚融化的冰块在酒杯里缓缓漂游。从厕所走出的回转寿司个个一副深藏不露的表情,给排在后面的人卖关子。真虚伪,酒都白喝啦。花店老板没有参与这次观赏活动,只是不怀好意地侧过身问我,蓝柴在里面是什么表现。我是第一个从厕所出来的,也是唯一去办了正事的,觉得无聊,就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。跟这家酒馆的大部分本地客人不一样,我一直在帮旅行社搜罗素材,一趟趟旅程下来,见过不知多少个哲列齐亚人。“你觉得,他那盆花怎么来的?”花店老板示意我赶紧坐到他对面,“我是从来没见过铁皮人养那个品种。”我直接反驳道:“你没见过的多了。直接或间接引起过793场战争的变色苔藓,每天要用金星土搓叶片的……”“我是说,会不会是从哪里抢来的?”“抢这个干嘛?再说了,抢的东西不赶紧转手,还当个宝贝似的捧着,生怕别人看不见?”“也是。”随着回转寿司们都结束观光,酒馆里又热闹起来。大家七嘴八舌地交流自己的观察体会,像刚刚春游归来的小孩子。天色逐渐变暗,白晃晃的灯管把人、酒、桌子和墙分得更加清晰,和门帘外模糊的街景正好相反。酒保风尘仆仆地走进来,抱着那一提混合有机酸,满身都是药味。他看了一圈,没找到蓝柴,于是问客人,客人则指向了厕所。酒保叹了口气,快步朝厕所走去,然后带上了门。从里面依稀传出一些声音。先是沉重的坠物声,接着是清脆的开瓶声、持续的流水声,然后又开了一瓶、又开了一瓶……总共开了六瓶,酸水顺着门缝流出来,涓涓细流一路渗到了门口。哲列齐亚人一般不喝酸,只用来洗澡,因为喝了也没法除去体内的锈。酒保黑着脸从厕所走出来,闻了闻胳膊和袖子,皱着眉从前台取出布来擦,擦完又要闻一闻,如此重复了几次,才大喘一口气开始记账。过了一会儿,满身醋味的蓝柴从厕所里弯着腰走出来,左手拎着半提混合有机酸,右手仍抱着花盆。花盆表面很干,而且很干净。“不错。很纯洁。”蓝柴看向混合有机酸,小声念叨着,但我没看出那些浑浊的液体有什么纯洁的。接着,他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,却被酒保叫住。“补上服务费再走。”“什么服务费?”蓝柴问。“我跑这么一趟,油钱得给吧。”酒保皱着眉。“没钱了。”“那就抵上点东西。”酒馆里的人都在屏息看热闹。蓝柴略做思考,把半提混合有机酸放下,举起手臂张开手掌。酒保后撤了两步,但依旧仰头瞪着蓝柴。蓝柴用嘴把左手小拇指咬断了,然后将断指吐在手掌心,捧着交给酒保。断面光滑洁净,可见蓝柴的牙口相当不错。“够了吧?”酒保没有看懂。我于是跟他解释,哲列齐亚人的指节是他们全身最灵活的关节,卸下来可以当零件,制作极其精密的机械,像蓝柴这种年轻的,其指头就更珍贵。但酒保担心没人收,迟迟不肯接下,最终只好请我把手指拿走,再替蓝柴结了账。“谢谢。祝你永远纯洁。”蓝柴对我说,“对了,你知道哪里的气候比较干燥吗?”“沙漠吧?”我漫不经心地回答,然后犹豫着接过断指,自觉占了大便宜,感到良心不安。我本来只是想卖个人情,然后低价买下那盆尤里雪斑青的,但还没来得及开口,他就转身大步离开了。“超时253原子秒。要走快点了。”蓝柴自言自语。蓝柴踩着厚实的军鼓步伐离开酒馆。我跟着走到门外,看着他皎洁的身影在街道上闪烁,像一块硕大的玉璧沿着旧城墙徐徐滚动,发出淡青色的回声。朦胧夜色里,我似乎看见这个古怪的哲列齐亚人取出一瓶混合有机酸,仰着脖子喝了几口。后来我才知道,这意味着今晚我对蓝柴的猜测基本都是错误的。应该说,从他进门那一刻起,我就误解了他。那根断指后来被我卖了个难以置信的高价。可我总感到后悔和心痛,似乎那根断指怀着什么哀怨,不肯成为一件商品,无论它的身价是多少。至于断指最后的归宿,此时的我还根本想不到。
二、拍卖断指离开香格里拉之后大约过了一两个月吧,拍卖在地球第14号空间站进行。这个古董空间站里挤满了大同小异的老榆木疙瘩,他们对最新型号的通讯设备不屑一顾,但却会争抢一颗来自二十世纪的烟屁股。我一向觉得,地球人大都在两个年龄阶段最为奇怪:一个是儿童时期,先天的巨大差异还远远没有被磨平,脑袋有圆有方,甚至还有倒三角和正三角形的,五官也显得歪歪扭扭,就像阳光下诡异的雪人;另一个则是老年,复杂深刻的各式伤痕肉眼可见,年轻时留下的隐患也完全暴露,此时造就差异的就不再是天赋,而是岁月。与这两个阶段相比,成年地球人可谓是毫无特点,瞥一眼就能了解其基本类型,凭几句闲聊就能判断其大致的人生状况。可偏偏是这些成年人最喜欢唠唠叨叨,既夸耀渺小的才华,又卖弄短暂的沧桑。拍卖场里尽是这种无聊的成年人。他们习惯穿戴彰显个性的服饰,手中摩挲着心爱的玩物,这样才能从镜子里辨认出自己。成年人的周围总是摆满了镜子。平行的仿制阳光充斥着大厅。拍卖品的资料依次传递到每个人的设备里,由拍卖师口若悬河地介绍,再被目镜背后的一双双眼睛品头论足。“这可是绿将军牌的烟屁股啊!”老榆木疙瘩们交头接耳。这帮人里没有一个会抽烟,买了烟屁股以后,基本上就是丢进硅胶方块里做成琥珀标本。有些特别讲究的,甚至会给琥珀配一个树根形状的毛细管道,包裹住烟屁股的每一处表面,再取出珍藏的手工制微量抽吸器,以蚜虫级别的力度从中提取出几颗分子。然后,一定要把这几颗分子兑入成瓶的空气,成分最好是还原古代的,里面还掺着些绝种的有机气溶胶。这样一瓶空气,老榆木疙瘩能吸一个早上,还总说里面香味馥郁、充满纯正的年代感。拍了几个烟屁股以后,蓝柴的断指被端上来了。不愧是拍卖行,物品展示得比实物还漂亮,让我下意识有些后悔把它出手。“这只断指品相极好,完全没有锈痕,堪称纯洁的化身。它来自一位著名的哲列齐亚人,说出名字想必各位都熟悉……”拍卖师滔滔不绝地介绍道,内容三分实七分虚。同时,周围泛起了叽叽喳喳的议论。“是蓝柴吧?”“怪名字。蓝色的柴火?还是火柴?铁皮人的话,可能是说柴油吧。”“看起来不像能烧的东西,但是很通透……”“你看第二关节那里……”我摘下目镜扫视整场,果然都是被惊艳到的表情,有的甚至流了口水,好像那不是一根断指,而是刚出炉的烤肠。另外,我看到会场里还有几个哲列齐亚人,不知道是来买什么的,或者是在担任安保工作,又或者是有什么专属于哲列齐亚人的奇怪理由,总之他们一直在晃来晃去,像一群近海的浮标,映出若隐若现的光。可惜的是,哲列齐亚人的想法都很费解,费解到让人不想理解,也就是无趣的地步。但在茫茫多的无趣面孔中,藏着一个洋溢生气的小女孩。她戴着手串的手里提着一小袋荔枝,偶尔拿出一颗剥开来吃,透明清冽的汁水凝在粉嫩的小嘴和脸上。这位小荔枝睁着如同崭新镜头的一双亮眼,十来岁的稚嫩脸庞与这个污浊的地方格格不入,应该是被哪个老家伙带来的,理由八成是所谓“见见世面”。多少无垢的晶莹心灵就毁在这世面上。要知道世面就像宇宙的中心,见多少回也不能参透的。小荔枝也注意到了我。她露出没有防备的笑容,一步步蹦着向我走来,像水黾在池塘上面拨水。我为了配合她的路线,也悄悄向一侧移动了一点,保证她不会从我旁边错过去,但她突然没有踩稳,朝前扑了一下。我觉得似乎在哪见过她,过后才想起来,她正是尤里雪斑青广告里的小女孩。“谢谢。”她扶住我伸出的手臂,声音比我想象中老练,还好那小手仍然黏黏的,有荔枝的清香。这时我发现,她的手串其实是一串大豆。“你喜欢吃荔枝吗?”她朝我的手上扫了一眼,被亮晶晶的廉价戒指吸引住。我点头,然后拿出面对小孩子才用的微笑。“你呢?”“可喜欢了。”不知道是我做了什么滑稽的举动,还是有什么我没发现的恶作剧,她突然低头笑起来,又忍了忍。“刚才那个绿将军……你看见了?”“那个品相有点奇怪。”我弯下腰,低声回答她。“你知道为什么吗?”小荔枝眨眨眼,见我愿意听下去,捂着嘴说,“那是我卷的……呵……呵呵……掺了……呵……我养的鹦鹉的……”她又俯下身子偷笑了一会儿,才再次站直。“我家鹦鹉前阵子肠胃不好……哈……哈哈哈……”她憋不住了。我也跟着她笑出声。怪不得刚才的烟丝有点发白,像阳台玻璃上的鸟屎。一想到刚才那个中奖者陶醉的表情,想象他将来评价气味的做作姿态,我甚至笑出几滴眼泪。小荔枝对我的反应很满意。“那只鹦鹉现在好了吗?”“死了。”她语气很平淡。“对不起。”“为什么对不起?”“……对不起。”一阵沉默中,我戴上目镜,发现断指已经被不知哪个人买下,价格是我预期的好几倍。我对此不知所措,正想向拍卖行询问交易详情时,小荔枝用食指敲了敲我的手臂,递给我一颗荔枝。“我得走了。”小荔枝说,“有机会的话,欢迎去我们那里。买花送人很不错的!嗯,有纪念意义。还有……嗯,只要用心呵护就能长久。”最后一句是当时流行的广告词。她眨眨眼,发给我一份附带地址的广告信息。巨大的水下温室里排列着多彩的花朵,当花农的地球人和哲列齐亚人在长廊里悠闲地步行。我认得这个地方,花店老板常常跟我提起,而气氛总是不太欢快。过了一阵子回到香格里拉时,我跟他提起了小荔枝的事,竟然得到了难得的慷慨回应。那天晚上,老板拉着我聊个没完,借着各种话头让我赶紧去小荔枝那边看看,说最近尤里雪斑青很流行,价格翻了几番,最好屯上一些;又说那肯定是他老朋友的女儿(因为我没留照片,他只能靠我提到的荔枝和大豆手镯来判断),而且那个朋友是一位相当幸运的花农,单靠勤劳就有了自己的一片小地界……最后,醉得摇摇晃晃的花店老板仍在劝我去找小荔枝,可我第二天就被派去某个偏远的星系常驻,忙起自己的生活,把这件事给忘了。于是,直等到几年以后物是人非,我才终于有机会造访地球-哲列齐亚大花圃,号称太阳系最浪漫的十个地方之一。
三、地球-哲列齐亚大花圃这次来到大花圃也有些公务要做。由于旅行社改制,我所在的部门从中独立出来,成了原部长的私有产业,负责经销一些纪念品和特产。原部长上任的第一天,就喜不自胜地招呼我回到太阳系,特别叮嘱要带些正宗特产回来当货物。我于是买进了几大袋珍奇的电子香囊。然而,原部长听说后,只扫了一眼,就认为它们在太阳系统统一文不值。“还不如去买几袋大豆。”他是指大豆出口突然大幅涨价的事,“你这人就是眼光差,看东西也不行,看人也不行。在那边呆傻了吧。”原部长看着我两只手上凑成的一对赝品戒指,叹了一口气。“这次没申报,不算公司采购,卖不出你得自己赔。不过,也可以试试卖给哲列齐亚人。他们脑子不正常,没准喜欢。”接着,他让我去大花圃看看,考察一下那边的纪念品市场。当时正好是送神节,哲列齐亚人都在筹办货物。哲列齐亚人的送神节,也就是他们的集体葬礼,在不解风情的游客看来,往往是惊喜胜过悲伤的。我刚到大花圃,就看到一片落英缤纷,其中是泛黄的福铁零散分布着,此外还有一位假花拼成的哲列齐亚巨人屹立在管道里,两手上举托着顶部,目光向斜上方坚定地投过去,像长了眼睛的槐树在凝望月亮。我眼中的哲列齐亚人都是一个样子,所以认不出这到底是哪位英雄,只好询问身旁的哲列齐亚花农。他看起来并不年轻,身上一股子锈味,干活弯腰的时候经常卡住不动,然后又“咔吧”一声挺起来。“还剩608725原子秒。”他念叨着,直到我靠近才有所回应。哲列齐亚人的一大爱好就是倒计时,尤其是计算自己的死期。不知为何,他们在这方面总是预测得异常精准。“啊,这位是蓝柴。”他平和的语气里不乏骄傲,“我们这边有史以来所发现的福铁里面,他是最灵活的。他在理论上可以永生……”我正听得认真时,他却突然停下算时间,随后转了转手腕,接着解释道:“蓝柴的体内关节可以除锈。我们都想知道秘密所在,但他从来不透露。前几年,见他喜欢尤里雪斑青,我们就都买来研究,最后什么有用的结论都没找到,全便宜了那些哄抬市场的地球人。不过善恶有报,现在尤里雪斑青根本卖不动,那些囤货的奸商全赔进去了。”随后,我得知蓝柴在几年前来过大花圃,很快又从这里离开了。据说,他自称要探索“纯洁的本质”,带着一盆尤里雪斑青前往地球,就此行踪不明。“为什么叫他‘蓝柴’呢?”我问道。“有很多种说法,比如他的身体上有淡蓝色的光泽,不过好像又不是,还有的说是因为他喜欢用蓝色的柴油清洗身体……”老花农望向巨人的塑像,一直盯了很久,仿佛在瞄准什么部位,“对了,听说蓝柴在地球的时候丢了一根手指,后来还被拍卖了。唉,要是能拿到那根手指,我花多少钱都愿意……不过我不剩多少时间了,可能争不到吧。”我听见断指的事,担心说多了惹祸上身,不敢跟老花农继续谈下去,决定趁机转移话题,问他是否喜欢我那一袋货物。“是从遥远星系的哲列齐亚人那里买来的,算是香囊、护身符一类的好东西……”接着,我掏出一件想向他展示。但老花农听说了来历,反而拉下脸赶我走。哲列齐亚内部的分裂似乎比我所知的更严重。于是,我继续扛着那一大袋电子破烂,在广阔的大花圃里四处寻找买家。然而,哲列齐亚人忙着过节,根本没几个愿意没理我。几经碰壁以后,我意外地碰上了一位熟人。
我从花店老板那里听说过一点:小荔枝长大了,现在在实习当导游。但其他情况就不清楚了。真的见到她时,我才发觉自己离开这几年的变化之大。小荔枝已经是个小大人了,虽然脸上还有些稚嫩,不过为人处世上成熟得很。知道我的电子破烂卖不出去以后,她说可以帮忙,但作为回谢,我也要当她一天客人,帮她准备不久后的正式考核。我当然答应了。于是,小荔枝一边领着我闲逛,一边流利地说起讲解词:“哲列齐亚人对永恒的崇拜是世间罕有的。我们平时说话祝福别人,一般也就是个长命百岁,在最封建的时候,也不过叫一声“万岁”,而哲列齐亚人对存活时间在亿年以内的事物都不屑一顾。他们喜欢地层深处的变质岩,喜欢星星和太阳,喜欢半衰期极长的铀238和铋209,最喜欢的是能彻底改变时间概念的黑洞。“按哲列齐亚的传统,最负声望的哲列齐亚英雄死后都会被葬在黑洞中,被族人永久地怀念。”小荔枝一边说,一边微笑着指向远方的巨人塑像。我点点头,装作听得认真,同时打量着这位实习导游。她的套词背得很熟,然而太熟了,语速像机关枪一样快,根本不顾旅客的感受。我刚进旅行社的时候,也常犯这个错误。“哲列齐亚人对永恒的理解不限于时间层面,还包括了空间层面。凭借其强大的身体机能,从很久以前,哲列齐亚人的足迹就已经遍布整个宇宙,但这些分散的哲列齐亚人之间几乎毫无联络,甚至彼此仇视,因为长期的分隔产生了语言和文化上的巨大差异。能在太空中生存的强大体魄,这是哲列齐亚人的幸运,也是其不幸。他们仅凭天生的身躯就可以开展星际旅行,无需制造精密的航天器,但相关的科技也因此停滞,这就像海里的鱼不会去制作潜水艇一样。比如说,我们太阳系的这支哲列齐亚人刚抵达时,就曾经对地球人类的核科学赞不绝口。”“说起来,哲列齐亚人的遭遇好像并不……”我语气友善地插嘴,想让她稍微缓缓。但小荔枝有些不满,朝我皱皱眉,又马上意识到不该皱眉,改为尴尬的微笑。由于这突然的打断,她想不起下一句了。“您说的没错。作为……作为落后的代价,哲列齐亚航海家们往往会被接触到的高等土著文明轻松控制,之后的命运就由不得他们了:被奴役是常有的事,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拥有一片贫瘠的自治区,为本星系的拓荒工作贡献力量。不过……不过……”她又打哏了,脑袋一会儿抬一会儿低,就是想不起来。我于是顺着背下去:“不过等到时间长了,与土著文明培养出复杂的感情和历史纠葛以后,哲列齐亚人的社会地位又会逐渐提升,融入当地文化的大家庭。这就是太阳系目前——”还没说完,见小荔枝有些失落,我只好闭上嘴左顾右盼,观赏大花圃的街景来散心。作为哲列齐亚人与地球人平等共处的象征,地球-哲列齐亚大花圃在大约一百三十年前于木卫三建成,地球人和哲列齐亚人在此共同担任花农,培育几乎所有已知品种的花卉:牡丹、向日葵、郁金香、龙舌兰、风信子、仙人掌、狗尾草……无论名贵还是寻常的品种,在这座盘蜷的巨蛇里被一视同仁。不过,即便有丰厚的多样性补贴,价格当然还是有差异的,数量也就有了差异。花的寿命是短暂的,远远达不到哲列齐亚人喜欢的标准。所以在这座大花圃里其实有两种“花”:真正的花和仿制的假花,前者由地球花农选育,后者则由哲列齐亚花农雕刻。真花与假花混杂在一起,外行人根本分不清,只有到了花期结束,才能在那些已经凋零的花瓣上方,看见仍然屹立的不死雕像。为了让场面更加壮观,花农们将大多数花朵调整到了同一时间凋谢。我当时所见的正是这幅景象。“对不起……”小荔枝低声说。“刚开始都这样,多练练就好了。”我安慰道。为了缓解心情,我提议去小荔枝家的花店看看,顺便买点花回去。小荔枝听罢没有说话,只是点点头。在路上,她继续念叨着刚才的讲解词,完全没有管我。从迎合客人的能力而言,她似乎并不适合当导游。路两旁的风景逐渐单调冷清,与节日的氛围愈发疏远对立。灰尘、苔藓和水渍逐渐占据了视野。“就在这了。”她指向一处破败的待建区域。这片地方已经变卖了,前任主人不知去向,收购者也还没有打理,单单留下无人照料的盆栽,真花已经腐烂在土中,假花则早就被挖走,所以不如说只留下花盆。暖光下的钛合金花盆反射出整齐凌厉的刀刃形纹路,像一群古战场上的游魂,凭着七零八落的意志拼凑起身体,捶胸跺脚模仿马蹄,用忽大忽小的风和破洞的盔甲吹号角,吓唬附近的大雁和野鼠。这些游魂中,生前是尤里雪斑青的估计最多。花卉市场总是这么迅速变化的,就像深奥的大海,每次涨潮退潮都会留下些搁浅的鱼虾。这家花店被金钱的浪潮击垮了,一如在外漂泊几年来我曾珍视的可笑感情。哪有永不枯萎的真花呢,赝品戒指倒是干干净净、完好无损地退回来了。“那我先回旅行社了。”小荔枝突然向我道别。在茫然中,我把电子破烂递给小荔枝,然后走近一处水渠。水渠里积了些邻家浇灌时过剩的水,蒸发得很慢,水面生出不少蚊子。我一走近,蚊子就如舰载机一般纷纷飞出,朝我露出的皮肤发起袭击。我一边甩动身体一边逃跑,缓过神来,已经回到了花团锦簇中。透过通道墙壁上的毛玻璃窗口,蓝柴的假花塑像在远处依稀可见。大花圃的旅程到此为止。临走前,我走回花店的遗址,捡了一个空花盆,又在上面印了一只绿色尾巴的鹦鹉。至于几大袋电子香囊,小荔枝果然也没有卖出去,最后当垃圾回收了。我只好拿出卖断指的钱,取一部分补偿损失。而断指带来的厄运并不止这些,有些甚至关乎生死。
四、河西走廊这段故事发生在我回到太阳系之前,然而,花店老板在我回来一段时间以后才讲给我。在河西走廊暗杀蓝柴的人是他的一位老朋友。如果各位还记得,就是之前说的那位“幸运、勤劳”的老朋友,即小荔枝的父亲。“铁皮人居然穿衣服了!” 在限时限区优惠的语音电话那头,花店老板吵到声音失真,似乎是因为新开放的廉价服务器有些小毛病,“他们穿衣服有用吗?不怕把衣服划破吗?……”哲列齐亚人的确不用穿衣服,但花店老板如此激动,显然是怀着歧视。他自称年轻的时候因为交不起租金,被一群哲列齐亚花农从木卫三的大花圃赶了出来,还吊销了从业资格证,只好跑到偏僻的香格里拉一角,骗无知游客的小钱过活。虽然他很少说实话,但每次讲到这段经历时倒是都很深沉。花店老板向我转述的故事基本如下:蓝柴当年从香格里拉离开后,花了大几个月,先登上了青藏高原,接着不知为何又朝北方前进,跨过重重雪山,来到了河西走廊。在一片寂寥的黄沙中,他碰上了来暗杀他的人。这人只从照片里见过蓝柴,差点没有认出披着白色外衣的他。业余的杀手骑着骆驼,宽袖子里藏了一把凝聚技术结晶的手枪,汗水从全身各处冒出,用单眼目镜确认眼前的对象。他混在一群游客和向导之中,但还是被老道的蓝柴察觉到了。这主要是因为那把枪与蓝柴发生了共鸣:凭借类似指纹的特殊磁性,哲列齐亚人的身体即使四分五裂,仍然可以在一定距离内彼此感知甚至再次拼合,只不过这个距离一般不超过5米。而蓝柴的身体构造比较特殊,其磁性远远超过同类,感知距离也达到约50米。蓝柴发现,自己的断指被做成了枪的部件,指节变成了扳机和枪栓,一些边角料则放在了子弹头里,这样击出的弹头还可以自动回收,不过要重新填火药。为了保护原有磁性,这把枪没有使用常见的电磁动力驱动。另外,由于蓝柴本体更强的指纹磁性,子弹头打在他身上,理应具备更大的动量。这样,原本不太会被古董枪伤到的哲列齐亚人也要遭殃了。不过前提是持枪人足够冷静。也就是说,他必须能把枪口对准蓝柴,再用足够强健的手臂和躯体来顶住后坐力,扣下扳机的手指也要相当果断,另外还得克服杀人的恐惧心理。这对于一位没摸过枪的业余杀手而言,比徒手开核桃还要难得多。于是,在众多的巧合下,杀手的第一枚子弹走火打进了地里;随后由于枪响声惊动了骆驼和人群,手没扶稳,第二枚子弹打到了一只骆驼的右前蹄;而第三枚子弹则在一片骚动中打到了杀手自己的腿上。在痛苦中回过神的杀手顿悟了,将第四枚子弹对准蓝柴,但不争气的手枪内结构却让子弹卡了壳——收购断指的成本太高,所以枪的其他部分都是用便宜材料赶制而成。虽说好钢该用在刀刃上,可没有刀柄的刀刃也注定不好使。杀手被慌乱的骆驼队抛弃在大漠中央,坐在地上看着暗杀对象困惑地走过来,而自己的下半身被热沙烫得脱皮,鲜血像煮烂的面条汤一样往外渗出。“他当时觉得自己死定了。”花店老板尖着嗓子笑道。他一笑起来总是像个烧开的热水壶,发出一种近乎可恶的啸叫,以至于很少有人理解他的真实感情。笑过以后,老板又补充说:“他当时肯定蔫得像根含羞草。”可蓝柴把花盆递给杀手,然后从包裹里掏出一卷黑色的防水胶带,想给杀手缠上。杀手连忙说,你这东西不透气,而且胶带的黏合剂对人体有毒,容易造成感染。蓝柴摇摇头,把防水胶带收回去,又取出一卷白色的生胶布。杀手又说,你这东西是缠水龙头用的,小点劲,别把我下半身给勒坏死了。蓝柴点点头,用哲列齐亚人眼中最轻柔的手法开始缠,可杀手还是惨叫连连,每缠一圈就提高一个调,一开始是男中音,缠完已经接近女高音了。好歹血已经止住,杀手抹掉脸上的汗珠,重新审视坐在一旁的蓝柴。杀手当花农的时候,跟不少哲列齐亚人打过交道,但也仅限于问好,因为他们饭不在一起吃,酒不在一起喝,栽培技术也几乎没有共通之处,实在没什么可以聊的。两个人就在太阳底下干坐了好久,直到杀手中暑,被蓝柴背到附近的绿洲里。在我看来,蓝柴至少有两件事可以问:杀手是谁指派的?为什么要杀自己?但蓝柴似乎早已对此心知肚明。这种豁达态度的背后,也许是漫长的人生和蜿蜒的路途吧。而花店老板则反问我,还能是谁指派的?你不知道?随后他解释说,是我把蓝柴给出卖了。那根断指暴露了蓝柴的特殊性。特殊性换种说法就是珍贵性。简而言之,就是贵。而且不光是地球人,哲列齐亚人更明白蓝柴的价值。“从那以后,拍卖行的那帮家伙看那个铁皮人,就像捕鲸船看见抹香鲸一样,恨不得把他磨成粉,一小包、一小包地卖。”
杀手醒来时已经到了晚上。河西走廊荒原的夜晚冷得陡峭,绿洲的浅湖边起了轻雾,让无月的世界更加浑浊。杀手用胳膊肘向后撑起身体,半卧着观察四周,沉重的眼皮抬了几次才睁开。循着暗蓝色的光,杀手看向身旁。眼前的蓝柴全身被晶莹的靛青火苗覆盖,同时还散着沉闷的热气,像炉子里刚刚点燃的木柴。这是因为他体内在进行除锈,温和等离子混合体里面的电子跃迁产生了光热效应。也许是耗能巨大,或者工序复杂吧,蓝柴很少进行体内除锈,平时和普通的哲列齐亚人一样爱惜关节。也许在不知多少年前,他的同胞看见这幅景象,于是才给他起了“蓝柴”这个绰号。到了这个年代,他即使有真名,也早已被埋没了。两人并排躺着,望向宽广的银河,四周是稀疏的灌木在随风轻响,远处隐约传来沙石的细腻翻滚声,夜行的小动物则几乎藏匿在耳边,其脚步通过地面一路递到松弛的枕骨和脊背。蓝柴一直望着星星,仿佛在寻找什么。杀手突然感觉自己有了说不尽的话,可以毫无顾虑地讲给救命恩人,尽管他不久前还准备杀掉对方。也不能叫“准备”,因为他根本没准备,提了枪就从木卫三租下最便宜的胶囊机赶来,由于疲劳驾驶差点在小行星带出事故;随后又在地球坐了几小时的飞机,忍受频繁的湍流颠簸,脑子都不转了;下飞机之后又坐火车,坐完火车又搭越野车,越野车抛锚了又等拖车……千辛万苦骑到一匹骆驼的时候,他基本上撑不住了,可这时蓝柴偏偏出现在眼前。本来他计划过十几种接触方式,从和谈到决斗,从战术欺诈到诱导自杀,他想得很全面,可脑中的这些计划都被小行星带、湍流等等事故给搅乱了。打出第一枪的时候他就后悔了,因为扳机比他预想得更沉,他扣了几次才成功,枪口早就不知朝哪了;第二枪不用说,也是慌乱中的失误;至于第三枪,他是想掰枪栓,但右手食指僵死在扳机那里了,想把手指抽出来的时候,旁边的骆驼撞了他一下……杀手就这么把自己的经历讲给蓝柴,一点一滴都没有放过。他的头脑这时非常清醒且激动,好像他不是个失败的杀手,而是衣锦还乡的大英雄。他不可避免地将话题转移到他的过去,他的花农生活,他在木卫三的家,他可爱的小女儿,还有莫名兴起、又莫名消退的尤里雪斑青热潮。然后,他开始谈那场屈辱的拍卖会。曾经当过几次客人的他,这回突然破产,只能看着自己的珍宝被随意起价,结果也是杯水车薪。“下次选种子的时候,还是得和以前一样种大豆,这种粮食作物肯定不会全都烂在手里……”杀手说。蓝柴一边听,一边默默喝起混合有机酸,寂静的靛青火焰很稳定地包裹住全身。终于,杀手感到口干舌燥,中止了话题,半坐起来想找水喝。蓝柴走到浅湖边,用空瓶子舀起水,然后贴在身上慢慢煮。“尤里·察卜道尼耶维奇·桑基尼洛夫。”蓝柴看向疲惫的杀手,慢悠悠地说道,“你了解这个人吗?他好像是尤里雪斑青的发现者——”杀手突然紧张地摇摇头,什么也不愿透露,似乎是在保守重要的秘密。蓝柴见状,把煮好的水递给对方,转移了话题。“你女儿多大了?”蓝柴问。“十二岁。”杀手回答。“再过十年会成长吧?”“别说十年了,我现在回去,她都要比我走的时候长大好多。”“那很好。”“有什么好的?”“你们地球人可以成长,这是件好事。”蓝柴顿了顿,“我们只会不断劣化。”“你不是可以除锈吗?”“我们原来都可以。后来技艺失传了,哲列齐亚人劣化了。从物质到精神都劣化了。来挑战我的也越来越弱小,到现在竟然连你这个外人都被派来了。以前他们可是能组织起小规模武装行动的。再早些的时候,甚至能发动战争。”蓝柴早就知道,最想把自己大卸八块的,其实是一些狂热的哲列齐亚同胞。他们迷信不朽,想从蓝柴这里夺取这份能力,甚至不惜斥重金打造古董枪。但即使把蓝柴的粉末涂满全身,或者吃下去,除锈的能力也不会被继承。再次沉默的蓝柴看向钛合金花盆内部。可惜杀手的视角太矮,看不见那株尤里雪斑青还是否健在,是真花还是假花。他接过蓝柴烧好的水,就着混合有机酸残留的浓烈气味喝下肚。杀手终于平静下来,好奇地端详起蓝柴。“对了,你为什么穿着件白衣服?”杀手问道。“听说有些地球人认为这象征‘纯洁’,我就找来试了试。结果也很有意思,太阳辐射的热量确实减少了,能有效阻止身体劣化。”“那你拿着那盆花有什么用?”杀手接着问。“有一个关于纯洁的谜要解。为此,必须让这盆花在地球的干燥空气和半湿润空气中分别浸泡1089306原子秒和43125原子秒,再带它去强氧化环境下,用混合有机酸翻洗69遍,然后把它送到仙女座星系标准坐标792.45……”蓝柴越说越复杂,而杀手忍不住睡着了。后来……“后来就没什么稀奇的了。一个回到香格里拉,一个去了太空。枪被铁皮人拿走了。”花店老板没再说别的,很快挂了电话。他后来告诉我,那天他要赶去帮朋友照顾小孩子。当然了,这个朋友就是那位杀手,小孩子就是小荔枝(虽然她已经步入青年了),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瞒我。也许是下意识的吧,就像我也瞒了他不少事情。我们这种人的交往总是这么不显山不露水的,像珊瑚一样,把自己柔软的部分裹在钙化的外壳里面。
五、另一种哲列齐亚花店老板并不清楚,这些年来,我其实不止一次听说过蓝柴的大名,印象最深的是在那次离开太阳系,常驻某个遥远星系的时候。我当时为了帮旅行社筹划针对哲列齐亚游客的新路线,在一个哲列齐亚聚居地住了一段时间。那片地方租金便宜,口碑也还不错,可以省下钱,用在实惠的量子语音通信里,忍受着时不时的信息丢失、断连等等(因为聚居地附近的服务器质量很差),跟别人牢骚、吵架、沉默、和好、吵架、沉默、吵架、吵架、吵架,然后彻底失去联系。所谓的浪漫。但口碑是哲列齐亚人提供的,对我一个地球人而言,由于作息和食物等等问题,生活上有相当多的困难,比如被永无休止的机械转轴声吵醒、找不到卖氧气瓶的地方、被混合有机酸蒸汽熏到皮肤过敏等等。更不幸的是,那里的景色也相当寡淡,没有多少旅游价值。在盐碱地一样的荒芜世界里,金属巨人自然是少不了的。而如果你看到湖泊,那就是混合有机酸浴场;如果你看到山丘,那就是哲列齐亚人的资料馆;如果你看到碎银子,那就是哲列齐亚人繁衍时丢下的边角料。他们的生命中只有三件事:除锈、收集资料和繁衍。除锈前面已经说过了,后两件事我等一下会提到。关于哲列齐亚的风俗,所有像样的旅行手册都会率先介绍:哲列齐亚人对外来者非常迟钝,这在很多缺少了解的人看来,无异于是冷漠和排外,但他们只是懒得应对。举例来说,他们走路的时候从不注意脚下,也没有睡床的习惯,所以如果你起得比他们晚,就难免被踩上几脚。所幸哲列齐亚人喜欢低重力环境,否则你就再也起不来了。但你如果醒来时看见身上被卡出几个脚印,想去跟他们理论,那他们只会极其敷衍地口头道声歉,之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。至少我的邻居就反复踩过我几百回,其中有12脚发生在同一天早上,因为我在前一天睡前告诉他,自己可能见过蓝柴,还卖掉了一根蓝柴的指头。他并不生气,只是不愿相信,所以烦躁了很久,不小心踩在熟睡的我身上。“毕竟是‘蓝柴’,蓝色的柴,一听就很稀有吧?”我揉着肚子跟邻居解释。他是个上了年纪的工匠,负责维护各种机器和哲列齐亚同胞的身体。“据我所知,那就是个随便音译的名字,原本在我们的语言里毫无意义,没想到被你们解释成这样。不过,这种巧合也是蓝柴想寻找的线索吧。可是他那么爱惜身体,以前最多也就是帮他抛光,从来没丢过部件……”他那天一直在嘟囔这件事,忘了做工匠活,“手指这种部件,在别的地方修不好啊。”我这才知道,蓝柴的断指并非什么不可再生的珍贵东西,如果他本人愿意,接成蜈蚣也没问题,只要接上去,磁场就会自然适应。“他来过这里吗?”我问。“有段时间经常来。后来找到什么线索,就去你们太阳系那里了。”“线索?”“他说是通往纯洁本质的线索。”老工匠看着自己不再灵活的厚重手臂,“如果我们也会体内除锈的话,就能去帮他了……现在我们只能窝在这里,勉强保持哲列齐亚在宇宙中的人口数。”我所居住的那片聚居地是少数具备繁衍能力的哲列齐亚据点。在那里的哲列齐亚人,跟他们在太阳系的同胞差异巨大。首先,因为重力较弱,他们的体型要庞大许多,平均有4米高,而且很壮实;另外,由于行星大气以惰性气体为主,他们生锈的速率远远慢于太阳系的哲列齐亚人,几乎都很长寿。这种差异由表及里,最终体现在文化上。有一次闲谈,我跟老工匠聊起太阳系的“福铁”风尚,他表示从没听说过这种习俗,甚至指责太阳系的同胞数典忘祖。“他们也配崇拜蓝柴?一群记性不好的!”老工匠的后半句是哲列齐亚文化里最恶毒的侮辱之一。因为哲列齐亚人的记忆都存储在所属据点的资料馆里面,活动范围也限制在信号能传到的位置,所以,记性不好只有一个原因,就是他们没保护好自己的资料馆,发生了群体失忆现象。“如果是我们这里造的哲列齐亚人,肯定不会出这种问题。正好,再过3547原子秒就有场降灵仪式,你也来看看吧,就当是不小心踩你那么多次的赔礼了。”老工匠说。降灵仪式,也就是哲列齐亚人的诞生。我当时以为,这个项目应该很能吸引定居他乡的哲列齐亚人,于是高兴地答应了,跟着老工匠前往机床区。哲列齐亚人的繁衍方式很特别:先由数位哲列齐亚工匠将身体一点点拼装好,再进行降灵仪式,给这些躯体添加意识。所以,他们生来就是成熟的,并且只有少数会留下维持据点,其他的则被分配到宇宙各处的资料馆或者未知区域,然后一组组被丢向太空,漂流到某处生根发芽,就像海上的椰子,只管随波浪漂流,等待着被送往属于自己的岸边。在出发前,新生者的躯体就躺在这一排排机床上。降灵仪式是借助巨大的资料馆指挥进行。资料馆由大量计算机一样的精密机器(即子模块)拼合而成,体积占了整个据点的一大半。资料馆子模块的制作工艺埋在哲列齐亚人的遗传因子最深处,而组成的资料馆中枢则规划着整个据点的遥远未来,包括每年的出生人口、资源采集量、混合有机酸浴场建设、社会职业结构等等。因此,与寄人篱下的同胞相比,自治的哲列齐亚人从不迷茫,总是怀着一股使命感在生活。他们不害怕生锈,但依然用心维护自己的关节,为的是给据点节约资源。老工匠走到一排降灵机床旁边有条不紊地调试。除了我们以外,这里还有寥寥几位工匠负责今天的仪式。机床启动以后,只花了几秒钟,一排排新生的巨人就在我眼前醒来了。他们笨拙地适应着身体和周围的物理环境,暂时还不会用机械方式发声,显得颇为沉默。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,其中的一大部分已经被机床迅猛地弹射出去,朝无垠的黑色宇宙挺进,因为这样可以保持天真,更容易适应将来可能遇到的新环境。“这一些是发往太阳系的,你试试操作一下吧。初始化由当地人协助的话,他们适应环境会顺利一些。”老工匠指着某几排降灵机床的按钮,“等我指示,按这个地方就可以。要在20原子秒以内完成。”“太阳系的哲列齐亚人还不够多吗?”我问。“是蓝柴预订的。他好像在那边清理掉了不少劣化的哲列齐亚人。”说完,他走到旁边检查别的机床去了。待老工匠发出指示,我连忙伸出手指,用力戳下去,但没有反应。老工匠见状,走过来抓住我的手指往里推,一下把按钮推到了底。随着一阵厚重的颤动,机床上的新哲列齐亚人冲出了星球,而我的手指也严重骨折,养了很久才好。也许是一种报应吧。在我疼得趴下时,那位年迈的工匠仰望着那些幼稚的小型天体,悠悠然说道:“希望这些孩子别再劣化了。最好能出个漫游者。”他所说的“漫游者”,是哲列齐亚最罕见的职业之一,由哲列齐亚发源地指定。跟常见的哲列齐亚椰子不一样,哲列齐亚漫游者从不驻扎在一处,而是带着一个独立的资料馆核心,在各个哲列齐亚据点之间不停地漂泊。他们是最纯粹的哲列齐亚人,知道发源地的神秘坐标,并且为建在那里的遗传因子库持续提供新信息,寻找有关纯洁的一切线索。据说,“找到纯洁的本质”是所有哲列齐亚人的最终目标。蓝柴是最为赫赫有名的漫游者之一,我在那个据点见过的哲列齐亚人里,有一大半都听说过他,但他们却没有像木卫三的大花圃那样给蓝柴塑一座巨像,因为造巨像浪费物资,而且非常不容易维护。他们一般更喜欢制作高清影像资料,再存储在像彩色香囊一样的、花里胡哨的设备里。木卫三的哲列齐亚花农大概是受地球的风俗影响太深了,或者被富氧的空气吓坏了脑子,才在各个方面都那么接近地球人。“这里面有很多蓝柴的记录。太阳系那帮记性不好的肯定喜欢。”老工匠向我推荐道。我不该听他的。如前所述,工作变化以后,我买入了很多电子香囊,并最终以此为导火索,赔掉了不少钱,还差点丢了工作。在检查货物时,我翻看过不少,其中关于蓝柴最早的记录是在约五千万年前,最新的则来自将近二百年前,画面里的蓝柴都和我在酒馆里见到的几乎没有差别:银白的身体、灵活的动作,就像月光下跳出洋面的飞鱼。但在所有的资料中,蓝柴都没有展示过他除锈的本领,从来没有发出过蓝光。这很奇怪。蓝柴并不像个吝啬的人,但他能体内除锈的事迹却失去了证据,仅在哲列齐亚的老人之间口口相传,成为一桩传说,而我在听说杀手的故事之前也没信。至于蓝柴他究竟是想激发哲列齐亚人的猎奇心理,还是认为公布这个能力太过危险,又或者只是害羞(除锈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可能跟洗澡一样,毕竟他们的泡澡约等于喝酒),我没有想明白。如果我再也没有见过蓝柴,这大概永远都是个谜。
六、纯洁的本质我们这次见面纯属意外。那天,有一位大客户不知从哪听说了尤里雪斑青,想找旅行社的原部长要一盆。情况紧急,据说事关某颗偏僻小星球上某个名字不详的小国家的存亡。比起那个小国家,客户对放在那里的量子通信服务器更关心一些,据说那是台大服务器,覆盖了小半个星系。而我连忙找了几个小时,最后准备联系原部长,告诉他一件坏消息:尤里雪斑青灭绝了。至少在我所知的全部地区,以及这些地区的所有人,都再也找不到一株活着的尤里雪斑青。当然,这也许是缘分未到,因为从种种迹象来看,我似乎跟尤里雪斑青无缘。总之,我先发了一条消息,见没有回应,又拨了量子视频通信。朋友们,缘分是很奇妙的,虽然各位或多或少体验过一些,但大多数都止于藕断丝连的微妙层次。如果把平凡的缘分比作线,那么这根牵连彼此的细丝顶多伸展几米、几百米、几万千米等等,能从地球跨出小行星带的就屈指可数了。可我与蓝柴的缘分之线几乎跨越了整条银河,是神话级别的长度——在蓝柴离开河西走廊数年之后,由于量子视频通信的服务器突然故障,通信对象发生了改变,正处于银河另一头的蓝柴和我相遇了。我看见他的左手小拇指被一把袖珍手枪替代,一下就认出他来,而他花了很久才想起我。那手枪的扳机朝手心向外的方向,呈90度角与枪管垂直,只要招招手,手指一弯曲就能发动。不过我看到蓝柴在扳机底下垫了一小块金属,估计他想招手也没那么容易。在他背后不远处,有一些举止激烈的家伙在蠕动,看起来环境并不安宁。蓝柴倒是不在乎这些。我顾不上心疼巨额的通信费用了——蓝柴的另一只手上仍旧抱着花盆,花盆里正是尤里雪斑青。更重要的是,他的号码定位正在那个小国家所在的星球。然而,待我将那个小国家的事情说完,蓝柴却无动于衷。“我这盆是假花。金属的,只是镀了一层糙面绿漆。”“假的也没关系,他们不识货。”“但这盆花要用在更重要的地方。时间来不及了,下次机会要等到几亿年后。对不起,我没法帮忙。”“什么机会?”“ZK6872111、ZK3246190、ZK4538118、ZK1190134和ZK8209512五颗恒星在LA51246333行星观察到的绝对亮度相等。离现在还剩1812.943原子秒。在那一刻到来时,我必须保证这盆尤里雪斑青位于这台量子通讯机附近,并拨通一个特定的号码,通过纠缠效应将此前收集的所有信息拼凑到一起。”“然后呢?你会得到什么?”“最后三分之一的纯洁本质。”“但从你那里跑到我说的地方只需要300秒。不能先解决那边的事吗?”“风险太大了。这个国家因为一盆花而面临灭顶之灾,背后肯定有难以想象的复杂原因。如果想解决问题,很可能需要几个地球日。我只有1753.768原子秒了。”“但那里的量子通信服务器故障了,不修好怎么拨号——”“那只能赌一次了。赌它会修好。”蓝柴毫不迟疑地打断了我,“算了,为了不让你再次拨通这个号码干扰我,我现在必须尽快跟你解释清楚,我所做的事有多重要。”他现在的表现与我对他的印象差别巨大。如果是在香格里拉或者河西走廊的蓝柴,一定会兴致勃勃地了解我这边的情况。但他现在太过激动了,根本听不进我的话,只是单方面地向我解释着。“哲列齐亚的漫游者都有一个远大的任务,就是寻找纯洁的本质。在我们认为,纯洁是与诞生相连的,而诞生以后就会逐渐劣化,劣化会导致死亡。但我们后来发现,可以靠除锈技艺来维持自身的纯洁。那么,进而由永葆纯洁的我们四处探索,维持星球和宇宙的纯洁也是有可能的。于是,漫游者们出发了,前往世界的各个角落,把各处的信息带回母星,再把资料整合起来,研究让这些地方保持纯洁的方法。这种探索方式,就像是在解一些散落各地的谜,然后拼成一张拼图。刚开始,凭借强大的个体能力,我们进展很快,在年轻的宇宙中得到了三分之二的纯洁本质。“但是,随着宇宙的成长,各种现象变得复杂,拼图也越来越困难。而我们太过着急。因为某次输入的资料太多,我们母星的资料馆系统崩溃了。这直接让大量哲列齐亚人发生了失忆现象,忘记了除锈的技艺,忘记了哲列齐亚的目标,变成一群心智薄弱的破铜烂铁。直到现在,哲列齐亚人还是在宇宙中流浪,但没有几个还记得要维护宇宙的纯洁了。它们连自己的纯洁都不能保护。我很幸运,没有受波及,所以我必须替那些不幸的同胞完成我们的使命。“我那次前往地球,是要突破一个谜题。这盆在木卫三购买的尤里雪斑青、地球人穿的白色防尘外衣、几个地点的土壤样本等等,这些事物组成了一条指向纯洁的道路。虽然这条道路并不能直接抵达纯洁的本质,但总归要逼近一些。只是,要和地球人解释如何拼图,在我看来是不可能的。受知识所限,你们还无法理解这些遥相关事物背后的逻辑。就连如今的大多数哲列齐亚人也无法理解。“在地球找到的道路最终引导我到了这里。现在,只差一步,我就能完成哲列齐亚人86亿地球年以来的梦想了。只剩1622.653原子秒,否则这个宇宙就会继续这么腐朽几亿地球年。请你尽快挂断吧。”说完,蓝柴见时间还充裕,无意中放松了许多,默许我进行最后的质疑。我沉默了8.518原子秒,然后反驳道:“你这么重视哲列齐亚的理想,为什么不把体内除锈的知识教给族人,让他们都恢复远古时期的本领,再一起帮忙呢?就像你在地球救那个杀手那样?你不是很豁达吗?”只见蓝柴一字一顿地回答道:“我从没有隐瞒。”蓝柴坚称自己对每个哲列齐亚据点都坦诚之至,并且一直希望能帮他们恢复体内除锈的传统技艺,可却收效甚微。我问他,是不是没有告诉据点里所有的人,他才恍然大悟。“的确如此。哲列齐亚的据点太多,我不可能逗留太久,所以选择了效率最高的方式……”也就是说,蓝柴在每个据点只教了少数几个人,希望让他们把技艺传播开。但他的徒弟们学会了体内除锈以后,仅得到了不朽的身体,却不想成为漫游者,不想被发源地的使命束缚。所以,精神上劣化的他们背叛了蓝柴,也抛弃了自己的家乡。由此可见,道德在利益和能力面前是多么脆弱。我甚至怀疑,这其中有不少人还假冒蓝柴的名字和身份,造访蓝柴去过的据点,以得到更多好处。蓝柴一直责怪那些劣化的哲列齐亚人不理解他,而蓝柴其实也根本不理解这些人。他的纯洁在不经意间形成了一种傲慢,让他在专注于远方的时候,几乎忘记了观察身旁的近景。又或者,他只是不愿踏入这片腐朽的泥沼。“哲列齐亚发源地的坐标……你告诉过他们吗?”“……没有,他们不关心那个……对……没有一个人问过我……我以为他们自己会去找……”蓝柴不愿再多想了,迷茫的眼睛一直不由自主地看向时间。在13.288原子秒的沉默之后,他转过来问我,当年的杀手现在过得怎么样。“他当时无意中让我去了绿洲,提醒了找不到线索的我。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……”蓝柴一边说,一边盯着屏幕边流逝的数字。他现在内心动摇,但仍在强忍情绪,勉强自己实施不久后的计划,尽管一切大小势头都开始和他作对。“去年死了。”我回答他,“腿上的弹孔穿过骨头那里,生了肿瘤,没钱治。最后疼死的。”蓝柴似乎有些悲伤。他举起一瓶混合有机酸,仰着脖子喝下半瓶,隔着银河都能闻见刺鼻的气味。在17.533原子秒的沉默之后,我接着问道:“你知道哪里还有尤里雪斑青吗?比如什么高原……”“尤里雪斑青是一种沙漠植物,在高原会冻死——”他没说完,通信就断了。屏幕里显示我的余额不足。视频瞬间替换成了一则广告,内容来自地球-哲列齐亚大花圃,其中有一个画面,是一位少女在弓着身子栽花,让我想起了小荔枝。在画面中繁多的花卉品种里,尤里雪斑青已经见不到踪影。也就是说,无论原产地是高原还是沙漠,真正的它都已经不存在了。因为在木卫三的大花圃里,它被称为地球人与哲列齐亚人冲突的“罪魁祸首”,还失去了一度被无端赋予的高昂价格。它不能继续存在。我正为了一个不存在的东西发愁。我连忙充了值,接着打算给原部长解释,但还没拨号就接到了另一个通讯。接通以后,花店老板的脸出现在另一头。“怎么是你啊?”花店老板不耐烦地说,“看来通信服务器真出问题了。”我看向花店老板背后。他最近正在种大豆,青翠的秧苗已经遮蔽了营养液管网的支架,甚至能看到零星的、毛茸茸的豆荚。另外,还能隐约听到小荔枝的声音,应该是过去帮忙的。“还在找尤里雪斑青吗?”他发出烧水壶般的笑声。“别笑了。不早告诉我那东西原生在沙漠里。”“原生?”花店老板不解,“哪有原生的?不都是人工培育的吗?”“别骗我了。没意思。有办法就说。”“尤里雪斑青是没了,但是仿造一个很简单。”“假花需要哲列齐亚人雕好几天呢。来不及。”“不用那么麻烦。我也会。你把对方的位置坐标告诉我,我现在就把尤里雪斑青发到那边去。正好多做一单。”死马当活马医,我把位置坐标交给了花店老板。他没说别的,立即挂断了通讯。我看着黑色的屏幕陷入空虚。那个无名小国家已经危在旦夕,对此我毫无办法,甚至没有工夫担心他们。比起那个遥远的渺小文明,我的饭碗可能对我更重要一些。这些年来,断指带来的厄运总是不期而至,发生在我或者身边的人身上,印证了宇宙万物之间的复杂联系。现在断指物归原主,运气总该好一些了吧。又或者,厄运回到了断指的主人那里?我没有事情可做,想起了蓝柴刚才的话。大约还有几个原子秒,纯洁的本质就要被他找到了。虽然我不能理解那东西到底是什么,但至少该是一种美好的愿望。“君子成人之美”,就祝他成功吧。也许服务器已经修好了呢?也许他所说的“拨号”不需要对方接通,只要拨出去就行呢?这时,一个量子通讯拨了过来。是蓝柴。他看起来很诧异,接着是恍惚和迷茫。果然,因为服务器还没有修好,纠缠效应没有重置,他的号码拨错了,回到了我这里。我们尴尬地对视,显然都明白了现状。他赌输了。抵达纯洁本质的机会消失了。河西走廊、香格里拉,还有坐落在这片宇宙各处、数不胜数的奇怪地方……蓝柴的漫长旅途功亏一篑,只因他在最后一刻失去了冷静。我后来仔细算过,以蓝柴的身体,当时要是立刻赶过去解决小国家的问题,是完全来得及的,而当地的维护人员如果顺利出狱,修好服务器只需要90秒。当然,说这些都是马后炮。就算他选择了另一边,也可能有别的厄运在等着他。“看来我也劣化了。”蓝柴低头看向变成枪的手指。他的声音第一次掺杂了不谐的噪声,好像有什么地方锈住了。不过在这复杂精密的宇宙中,一定还有别的路径存在,实在不行,也可以等几亿年。只要和现在一样爱惜身体,蓝柴也许是可以等到的。当然,这几亿年中,宇宙也会一如既往地腐朽下去,厄运应该也会更加难以捉摸。“给我那边的坐标吧。我争取赶过去。”蓝柴说。他并没有多么沮丧,只是身体关节处发出些许蓝光,好像已经开始准备几亿年后的事了。这次他会更加冷静和坚定。蓝柴收到坐标,随后挂断了通讯。事后我回想,与其让那根倒霉断指再掺和进来,还不如只让花店老板去碰碰运气。在我看来,后者的运气和骗人本领在这件事上更值得信赖。很遗憾,很多危机并不是纯洁所能解决的。
那天晚上,我回到香格里拉找花店老板喝闷酒,一边闲聊,一边等着被解雇之类的坏消息。小酒馆里依旧混乱不堪,而花店老板依旧洋洋得意。他说托我的福,赚了一笔大的。我还没来得及细问,就接到了等候已久的解雇通知,与此同时,还顺便得知了那个偏僻小星球上不知名小国家的结局:有个家伙自称“尤里·察卜道尼耶维奇·桑基尼洛夫的后人”,拿几颗地球的大豆插花,谎称“新品种的迷你尤里雪斑青”献上,最终化解了危机。而在此危机期间,宇宙各处的一切照常,除了那台位于该小国家境内的量子通信服务器。另外,由于我无法证明迷你尤里雪斑青是我让人送去的,我的工作还是没能挽回。但关于蓝柴的行踪,我没有得到任何消息。晚到一步的他大概没有逗留,从那个坐标又一次消失了。总之,失业的我顺势留在了香格里拉,拿出卖断指剩下的钱和多年积蓄,盘下一个小门店过活。而花店老板靠“迷你尤里雪斑青”讹到了一大笔报酬,还拿去逛了不少拍卖会。有一阵子见面时,他总会掏出一颗珍藏的烟屁股琥珀,盘上一圈又一圈,直到人油遍历整个表面,才取出树枝吸管轻轻吸一口,那一口矜持得很,都不够苍蝇喘气的。按他的说法,这就是浪漫。小荔枝后来也不做导游了,平时都在花店老板那里干活,没再回过木卫三的大花圃。她成长得很快,身上的水果香气虽然淡了,但隐约中仍能嗅到。不过她笑得更少了,这是她劣化的方面。有一次,我去花店做客,问起那烟屁股是哪个牌子的。“绿将军。”花店老板故作平淡,嘴角则难掩得意,“转了好几手才淘到的。”小荔枝听罢,偷偷看向我。我们又笑得弯了腰。与此同时,花店老板毫不知情,还在品尝那鹦鹉尾巴一般的私密味道。又过了几年,花店老板的一批假货被识破了,为了赔偿损失,几颗烟屁股琥珀也就此离开了他。这些年以来,我身边的情况大抵如此。我再没见过蓝柴,身体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衰老。忘记了本质的我们都难免生锈,变得恐慌不已,对琐碎的事情较真;而不属于我们的、那真正纯洁的心,似乎从不会纠结于真伪。可是,又有几个人甘愿踏遍宇宙,只为了向伟大的纯洁迈出一小步呢?不要说宇宙,绝大多数人连我此刻所在的这家花店也找不到:地球上现在有53个地方名叫“香格里拉”,而且都宣称自己才是真正的香格里拉。在我思考这些的时候,蓝柴一定还在某个远方行走着,像浑圆的玉璧朝着月亮悠悠滚动。(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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编者按《锈人》细节丰富,笔调活泼,主角“蓝柴”的设定更是充满趣味性和异化感。小说也有着太空西部片的浪漫情怀,展现出作者迥异于常人的想象力。以锈人蓝柴为线索,细致入微地勾勒出整个哲列齐亚外星族群的特征,可媲美勒古恩《变化的位面》。全篇寓言特征明显,哲列齐亚人的“劣化”和“除锈”对应着人类精神的“锈蚀”和“净化”,地球上名叫“香格里拉”的伪净土越来越多,可蓝柴毕生所追寻的“纯洁的本质”注定得踏遍宇宙一直找寻下去了!——简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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